記得一種季節的方式


〈記得一種季節的方式〉
文/張敦智
知道夠多種記憶的方式了:一道菜、一個地方、一個人,這些東西都有一個特點,它們是線性的,被記住後通常不會重來。有一種東西比較難,他們在生命裡面反覆兜圈子,像巨大的引擎聲在周遭運行打轉,一時間很難指認裡頭到底有什麼值得打撈。
比如我們都已經很熟爛的季節。
冬冷夏熱,這種事從還沒有記憶前就開始適應了,幾十年後的今天再被問起:「去年夏天是怎樣的夏天?」卻常不知道怎麼回答。「應該很熱吧。」想破頭卻只能擠出這樣的答案,腦中一片熾熱,想想真荒謬,如果往前再多問幾個春夏秋冬,就只剩「確實那麼冷熱交替過幾次」這種玩笑般的答案,中間的時光究竟到哪去了?
我對冬天有幾個屈指可數的印象,其中一個是還小不溜丟不會蓋棉被的時候,那時每天睡前媽媽總會拿一席有魔鬼氈的被子在我身上用力繞幾圈、貼起來,天冷的時候很享受過程,黏完以後就在床上壽司一樣滾來滾去,很好玩,不過回暖就得皺眉又跳腳地要媽媽纏鬆一點。「不行,這樣睡到一半會掉。」媽媽總這樣回答。另一個對冬天的印象是某一年除夕,大人們吃完飯在奶奶家客廳裡談笑風生,我因為不懂大人的話題,所以兀自開了門盯著外頭黑漆漆的夜晚,冷風從馬路上竄進外套,身體很冷,雙眼卻還是很好奇,「原來這就是冬天啊。」小小的心裡暗自這樣想。
這些斷簡殘編的記憶一個個集合起來,就是關於季節一場蒙太奇的電影,每個人都不一樣。我們沒辦法把它像相框一幀一幀收起來,需要時隨時拿出來溫習,這些記得都是不經意的,恰好有一場雪下得比較深,踩過就留下厚厚的腳印,在還沒融化前有機會回頭,才發現自己曾走過那裡。
舉凡生命中不斷重複的事大抵都是如此。第一次愛一個人、或第一次傷害、被傷害,感覺都要記一輩子,實在太深,但當大大小小的傷害如10零一樣反覆交替,關於愛、跟無關於愛的混在一起,有一次就突然想不起上次受傷切確是什麼時候、因為什麼事而痛徹心扉。
原來也交替過那麼多回了。
能想起來總是好的。生活中最常見對於靈光瞬間進行大量重現、組合的場所,莫過營隊的回顧影片,把那些本人無意記錄的瞬間集合起來,翻模、投影、巨大化,一群人圍在螢幕前想起曾經激動的種種,像又回到同個地方,把鞋子輕輕放回腳印,合了,就忍不住開心起來。
記得是幸福的。
而如果回到現實生活,沒有在旁側拍的人、沒有定期播放的影片,我們所能記得的其實很少。就像過了好幾十次的季節,就算如此大量重複,能留下來的也就那麼一點,那時候我們已經學會自己脫穿、搭配了,偶爾狼狽但仍不無熟稔地應付一年與一天裡的各種變化。
就像已經可以再次受傷、或再次愛上一個人,那時再回想起的臉孔,不再驚濤駭浪,但每一個波紋都很小心。
那是後來學會的另一種記得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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